1
方才冬至,寒风猎猎,入骨的战栗感已不亚于雪后寒冬。
美人图在四方城已遗失了半月有余,可画师却没有要去找的意思,他并不担心一年的心血就此消散白费,反而,他却希望这画真的就此消失……
丢了,就与他无干了吧。
可惜,那人来找他了。在客栈小憩时,面前的空气突然冒出一股烟雾,渐渐的有火苗燃起,画师目光一沉,伸手从火苗里拿出一块附字的丝帛。
刹那间,烟火散去,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西北,万狼山。
以往每次去一个地方找“颜料”,除非画师误打误撞遇上,大多数,都是通过丝帛确认要去的地点,而给他丝帛的人,是这个他可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人。
画都丢了,他却依然能接到那人送来的丝帛,看来画的去向,那人比自己清楚。
从四方城启程时,他盘下了那间古玩铺,雇雀翎的夫君看守。他喜欢四方城这个地方,如此这般,心态类似于漂泊已久的老人家来到一个好地界,想着给自己的余生置办一个安稳处,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可他不会老,只想着作成美人图后,或许还能存于世间……
万狼山距此地不近不远,需得两三日的行程,客栈的小厮说,二三十年前,山上有很多野兽,其中最多的是野狼,经常趁夜偷袭猎户的牲畜,这几年已经被杀得不多了,猎户也陆陆续续搬离,算是座荒山了。
行了几日,临近山脚,只见山腰密林处似有两间屋舍,炊烟升起,瞧着像是有人住。
等画师从密林钻出来后,已是月上中天,四周漆黑幽冷,时不时伴着几声野兽的嗥叫;其中一间屋舍就在眼前,可是白日升腾的炊烟已不见踪影,屋中也未见灯火。
院落里四处都是泼溅的鲜血,屋中空无一人。画师心下一沉,看了另一处院落回来,并未发现一个人!
借着月光细细看去,只见篱笆上挂着一些黑褐色的兽毛,满地血污里,有凌乱的狼爪印和拖拽的痕迹。
画师沉思了一会,径直返回屋内点亮烛火,简陋却整齐洁净的屋子在寒夜里像是瞬间活过来一般,将曾经残余的温馨尽数展现。
可是画师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主
人的
墙壁上,那里挂了一副与这里环境格格不入的画。——他的画。
美人图出现在这里,他不意外;意外的是,画上已经多了一种颜色,那是深秋或初冬的清晨,覆于落叶枯枝上的霜白。
这是他嫌自己的傀儡不中用,亲自动手了吗?
2
六月,野兔旱獭满山乱窜,万狼山的野兽迎来了四季中食物最丰盛的一季。
趁着夜色,小豆叼着一只半大不小的野兔摇头晃脑的来到山下,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比他体型小一圈的狼崽,那是他的兄弟姐妹们。
他们轻车熟路地绕开所有捕猎陷阱,来到了茅屋后门。小豆把兔子吐在地上,用爪子轻轻地挠着那扇木门。
门立马打开,少女看见一群狼崽歪着头乖乖站在外面,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把所有“小客人”都带进了屋中。
“小豆你好不容易会打猎了,别一抓到什么就往我这里送,你得多吃肉,这样才能保护你自己和弟弟妹妹啊!”
青岁拎起那只野兔,熟练的收拾起来。
小豆打了个哈欠,抖了抖耳朵趴在干草堆上,懒懒地看着女孩忙前忙后。
小豆的祖上有一只狼妖,所以他比一般的狼崽个头大,更聪明,可以听懂人类的语言,分辨陷阱所在的方位。
此刻听着青岁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又长大了一圈,这样下去我哪还养得起你啊?”
小豆站起来用头顶了顶她的后腿,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是狼,开什么玩笑,还需要一个人类女孩来养?
青岁摸了摸小豆的狼头:“在我眼里,你就是那只路都走不稳的小崽子。”
小豆躲开她的手,傲娇地踩着碎步又趴回了干草堆,开始和其他小狼互舔狼毛。
炉火燃的很旺,木柴在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时不时地溅出来;尽管明火离干草堆很远,但众狼崽还是惧怕地后退了几步。
小豆却十分惬意,青岁这里很温暖,比冰冷的狼洞强上数十倍。他本来是天生的冷血兽族,可是如今却被这个女孩宠出了家猫的惰性……
正是半梦半醒间,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一股寒风席卷而来,温暖从周身尽数散去,烛火和干草堆,以及那个女孩全部化作幻影消失在呼啸的寒风里!
刹那间,天地一片白茫茫,原来是梦。
小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挂满白霜的树林里寂静地像死地。已经一夜过去,他狼毛上的血迹已尽数结冰,面前蹿过一只野兔,尽管他很饿,可是两条后肢尽断,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青岁穿着大红的嫁衣,躺在遍地白霜里,美得像春天狼洞外娇艳的罂粟花。
可是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睫毛结了冰霜,嘴唇也是,半分生气也没有。
小豆爬啊爬,被夹烂的狼爪又涌出鲜红的血夜,在他爬行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印记。好不容易爬到了她身边,小豆伸出舌头舔掉她脸上的冰霜,又用尖尖的狼吻顶着她的脖子。
——起来啊,回家吧。
——好冷啊,我想吃你炖的肉骨头。
——青岁,青岁,青岁。
可是雪地上的女孩没有半分动静,他急得冲她嗥叫了几声,她也没有丝毫反应。
身后传来脚步声,小豆站不起来,却立马扭过头龇起尖利的狼牙,嗓子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一脸凶恶地看着来人!
画师看看地上的女孩尸体,又看看苟延残喘,浑身是血的大狼,神色有些凝重。
“你是狼妖的后代?听得懂我说话,你能告诉我,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豆死死的守在青岁身边,狼眼里尽是对他人的冷漠和厌恶。
若他还有力气,定会将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3
“青岁,你又打了什么好野味了,给我瞧瞧!”
一个面相刻薄的妇人大摇大摆地来到青岁的茅屋,看见后者在炉上烤着黄澄澄的野兔肉,眼睛都直了!
青岁不冷不热的招呼着她:“莫姨来了,坐吧。”
冯母不用招呼,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伸手就去抓炉上的野兔,结果被热气炙了一下,鬼叫着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还没熟呢,您再等等,我去拿些盐巴和野葱来。”青岁绕开她,面无表情地去厨房取东西。
转身出来的时候,只见冯母不知什么时候又看到了晾在外面的野兔皮毛,抓在手里不停地摩挲:“哎呀,这是张好皮子,刚好给我做条抹额,或者给你兴财大哥做条围领子。”
青岁冷冷地说:“这是我要拿下山卖的皮子,可以换好几斤盐巴。”
冯母脸色一变,把皮子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怎么?养你这么大,如今孝敬你莫姨张皮子都要给我摆脸色,我今儿还就拿了,你能怎么着?”
青岁无言以对,扭头进了屋,在兔肉上抹了点盐巴,肉香味立马蹿的满屋都是。她假装看不见身后又大步跟进来的妇人,自顾自扯下一条兔腿开始吃。
冯母冷哼着去扯另一只兔腿,嘴里还小声嘀咕不中听的话,青岁是个耳朵里容不得脏话的人,立马拦住了她的手。
“莫姨,太阳下山那会我可看见你炖了一锅野鸡汤,这鸡还是我前日抓来的,全被您拿走了,一根毛都没给我剩下,怎么?我好不容易抓来只兔子当晚饭,您又要拿,那锅鸡汤是喝不饱吗?”
冯母是个脸皮厚的,拍开青岁的手:“你个黑心肝,你兴财哥都没吃饭,现在还在外面,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心疼!”
青岁冷笑:“你这个做娘的不心疼,让我来心疼,您这道理我便不明白了。”
前者正准备说什么,结果眼珠一转,又咽了回去。她又趁青岁不注意,往烤兔肉上连啐了好几口唾沫!
“这下不吃了吧,不吃我可就给你兴财哥带回去了,我这个做娘的当然心疼我儿子,不像你,一个天生赔钱的死丫头!”冯母瞪了她一眼,把剩下的兔肉全部拿走,像一只吸饱血的蚊虫,嚣张地“嗡嗡”飞走了。
青岁到底是个孤身一人的姑娘家,脸皮又没人家厚,此番被气了一通,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要是爹还在就好了,谁都不敢欺负她!
正是又悲又愤之际,身后蹿出一个黑影,奔着那冯母离开的方向就飞扑过去!
青岁眼疾手快,蹲下一把抓住了小豆的后蹄:“回来,不许伤人。”
小豆摔了个狗啃泥,气呼呼地从原地爬起来,不解地看着青岁,那个眼神好像再说:她不是欺负你吗,为什么不让我去?
4
青岁拖着半大的狼崽回到屋里,把咬了一口的兔腿递到他嘴边,像是在哄一个发脾气的小孩:“吃吧,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悄悄自己回来了。”
小豆把头扭到一边,很嫌弃的样子——作为一只狼,他才不会吃人类用火烤过的食物!
青岁只好自己吃,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还小,她一躺下就能压死你,你要是被他们捉住了,是要扒皮的。无论长到多大,一辈子都别去招惹人类,你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张张银票。”
小豆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岁,好像在认真听她说话。
“我爹那一代,万狼山住着很多猎户,山上也有很多狼,可是他们听说狼皮值钱,无论大的小的都不放过,个个就跟不要命似的日夜上山打狼……后来狼少了,猎户们赚不了钱,大多都离开了,只剩我和莫姨母子。”
小豆打了个战栗,自己的母亲就是中了猎人的陷阱才没命的。
青岁的神情突然变得很黯淡:“我娘没得早,我小时候生下来就气儿弱,爹觉得我活不了,就把我扔进了山里,结果我是被一只母狼的几口奶水救活的……
“所以我爹后来就一辈子没再打过狼,可是最终却掉进了其他猎户做的捕狼陷阱里,活活冻死在里面。一起掉进去的还有莫姨的丈夫,就是刚刚那个女人的丈夫……可惜,那么好的人,都得不到好报。”
小豆眨了眨狼眼,有些不知所措地夹着尾巴,眼看着青岁的眼泪像雨珠似的一颗一颗往下落,他急得直舔她眼皮,舔着舔着,把青岁给舔笑了。
“人们都是狼心狼肝的都是恶人,在我看来,你比人都好!”青岁在小豆的身体上比划:“你长得真快,我记得刚捡到你的时候,你只有……一只小狗崽那么大,眼睛都没睁开,特别可爱。”
小豆歪了歪狼头,这个女人用“可爱”来形容狼,真的不是有病吗?
青岁的记忆回到初春的时候,那时候,冯母的儿子赌钱赌输了,欠了赌场好多钱,听说狼皮卖的好,就到山上布了不少陷阱,好巧不巧地套中一只刚生产不久的母狼,扒了狼皮这才还清了赌债。
青岁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了狼窝,钻进去一看,一窝小狼崽已经饿死了一半,只剩了五六只半死不活的,抱着小狼崽出来的时候,差点弄塌了狼洞,险些死在那里。
差不多给狼崽们喂了半个月的奶糊,它们全都睁眼了,其中一只额上有一撮豆子大小的黄毛,长得又快,也很聪明,青岁说什么他似乎都能听懂,她便给这只最特殊的小狼崽起名叫“小豆”。
悄悄养了些时日,期间差点被那母子俩发现,眼看他们越长越大,青岁便把他们放回山林里了。
谁知过了一个月,小豆居然带着兄弟姐妹时不时来探望,有时叼来只老鼠,有时叼些野兔,才这么小就能抓到这些东西,青岁对小豆简直又惊喜又意外。
他肯定不是一般的狼。
小豆正在青岁怀里打盹,感觉有道目光怎么都不肯放过自己,于是无奈地睁开眼睛从这个女孩身上爬起来,三步两步溜出去钻进了林子。
还是回狼洞好,那清净。
5
“青岁,我家没有米了,快再匀我些!”
青岁不去看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满脸奸滑的男人,淡淡地说:“我这也没有了,你们自己下山去买些吧。”
冯兴财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又蒙哥哥我呢吧,我告诉你,你今儿不给也没关系,等哪天我娶了你当媳妇,你什么东西不是我的?”
青岁一听这话,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未经思索就拎着菜刀走了出来,骇的冯兴财撒腿就跑!
青岁用刀指着前者逃窜的背影大喊:“我告诉你,再敢对我动这些龌龊的心思,我把你剁成肉馅去喂狼,反正我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贱命,丢了也不怕!”
冯兴财头都没回,像自个儿的娘一样,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青岁打了一个冷颤,胳膊一脱力,菜刀掉在了地上。她没有去捡,而是踉跄着退了几步,眼底的盛怒褪去,只余慌乱失措。
这母子俩一直赖在山上不走,无非是不想下山自己劳作,他们没法养活自己,便要她来养;如今倒好,他们连自己都不肯放过了。
尽管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她哪有什么敢和别人拼命的胆子?
正是出神之际,掌心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青岁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已经有成年狼体型的小豆叼着一只黄羊幼崽又来了。
她松了口气。
青岁今天心不在焉的,忘记留出生肉给小豆吃,而是全部把羊肉煮进了锅里,将熟的肉骨头端给饥肠辘辘的小豆后,便一脸忧心忡忡地出去晒黄羊皮了。
小豆闻了闻这一坨没有香甜血腥味的熟肉,郁闷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伸出狼爪把肉推出去好远好远,开始自己生闷气。
做作了半天,也不见青岁来哄自己,他不满的去看院子里的女人,却见青岁一脸失神地靠在檐下,眼睛红红的。
小豆觉得她肯定是因为自己不好好吃肉,所以才这么难过,于是返回屋内把肉骨头叼进嘴里,颠颠地跑到青岁脚下,开始装作“津津有味”地撕扯羊肉。
实际上他一脸扭曲却还要吃下去的样子落在青岁眼里,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看到青岁笑了,小豆停止撕咬,不满地拿爪子扒拉了一下肉骨头,摸都不让青岁摸,就夹着尾巴离开了。
——太羞耻了,堂堂新狼王,居然像一只狗一样故作笨拙的讨一个人类欢心,传出去他混不混了?
这个人类确实胆大包天,不过……熟肉似乎也没那么难吃。小豆咂咂嘴,下了结论。
6
深秋来的十分快,不过几场雨,漫山遍野的叶子转瞬间便金灿灿的,小豆的身形愈发威风凛凛,瞧着不像是五六个月大的小狼。
或许是当了狼王的缘故,他下山找青岁的次数渐渐少了,反倒是隔壁的冯夫人,来的十分勤快。
“青岁,你再考虑考虑,我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本来就算是一家人了,如今亲上加亲,你嫁谁不是嫁,倒不如嫁给我儿子,多好!”
冯母拍了拍青岁的手背,笑的脸上的白粉簌簌往下落。
青岁一阵恶心,急急抽出手,听闻这话胸中本来就郁结,说话也直接了不少:“我死也不会嫁给你儿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山下做的那些勾当,喝酒赌钱嫖妓,如今家底也没了,你们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吧?指望我养活你们下半辈子,做梦吧!”
冯母闻言脸色一变,伸出手在青岁的胳膊上重重拧了一下:“我掐死你个说话没轻没重的,我儿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知道感恩,要不然谁会要你这个没爹没娘的贱蹄子?”
青岁吃痛,推了这蛮不讲理的泼妇一把,怒极反笑:“好啊,你那败类儿子要娶我,可以。黄金百两做聘礼,再雇十八人抬的大红花轿来,我就嫁,否则你们哪来的滚回哪去,再来烦我,我明儿就搬下山,你们母子俩就饿死罢!”
“你个赔钱货还真把自己当串宝玉了?呸!什么东西!”
冯母扑上来就要打青岁耳光,二人缠斗在一起,青岁被她死死压着动弹不得,羞愤难堪,恨不得死过去干脆,也不用受这等羞辱。
谁知身旁传来一声狼嗥,接着是那泼妇的惊叫声,青岁身上一轻,猛然坐起,只见冯母已经被小豆扑在地上了!
“不许咬!”青岁喝住小豆。
小豆撕咬的动作一顿,松开了按着妇人的蹄子,静静地看着青岁,又过来嗅了嗅,好像在审视她是不是受伤了。
“救命啊——有狼,有狼,狼咬人了!”
冯母趁此机会逃脱,捂着流血的耳朵鬼叫着跑了。
青岁受到羞辱后放声大哭,可一边哭也不忘一边紧紧搂住小豆,怕他追出去:“不,你不能杀人,被山下的人捉住了,你会被活活打死的!”
小豆没有追出去的打算,咬死那对母子他都嫌脏了牙,知道青岁是担心自己,于是他轻轻舔着青岁的脸,嗓子里呼噜呼噜的,他是在安慰她不要害怕。
青岁枕着小豆的肚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就静静地卧在原地,整整一个晚上睁着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中途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那里徘徊,被他威胁的低吼声又吓走了。
有他在,不管因为什么,谁都别想打青岁的主意。
不过这么日日守着也不是办法,要不然——把这个女人拖回狼洞?小豆认真的思考了一个晚上。
7
小豆在山下待了几天后,那对母子再也没来骚扰过青岁,于是她便半劝半赶的让小豆回到山上,毕竟群狼还等着他。
谁知道,自从那之后,她一连五六日都不见小豆的影子,就连冯兴财也没影了。
有一次她去河边浣衣,碰上了冯母,后者一脸怨毒地看着青岁:“等着吧,你这个贱蹄子,你和那群没人性的畜牲会得到报应的!”
青岁的心里涌出强烈的不安感。
又等了两日,青岁坐不住了,准备上山去寻,谁知刚有这个念头,冯兴财便出现在她的面前,衣着比之前富贵了些,言行更是放荡不堪。
他背着一个布包,一进门,就把布包摔到了青岁的面前!
“我娘说你要聘礼才肯嫁给我,虽说你克父克母,不过长得还算标致,不比那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差哈哈哈……看看,可还满意?”
青岁反感地将布包踢远了些,准备说“我不要”,可突然感觉脚下的触感软软的,可又不是活物,一时间起了疑心,于是蹲下身掀开了掩着的布包——这一看,她的尖叫声瞬间响彻茅屋!
里面整整三四张狼皮,毛色鲜亮,明显是刚扒不久的。
青岁的心脏像是被人硬生生捏碎了,大脑一片空白,强烈窒息感和疼痛感瞬间在身体里开始翻涌。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想去触碰那些狼皮,可不论怎么用力,胳膊就像卸了力一样抬都抬不起来……
“嘿嘿,我早就知道你和这些畜牲亲近,每次我娘从你这里拿走的皮毛和猎物,脖子处都有野兽撕扯的痕迹,我娘糊涂,我是可是抢过狼虎食的,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居然敢怂恿那些畜牲伤了我娘,你说我能不上山把这些畜牲碎尸万段吗?”
他又踢了踢脚下那几张狼皮:“这也就是几张而已,我都卖了好多了,山上我布的陷阱有几十处,早就听说那些畜牲比人都精,所以无论是夹子还是网,我都用骨头汤煮过好几次,又刷了好几层羊油,鼻子再灵的狼都闻不出来喽!”
青岁看着他得意洋洋越说越起劲的模样,心一下比一下凉,那些被猎杀的狼,里面很可能就有她一手喂大的几只……
“你……畜牲!你也配?你配动他们?你个杂种!”
青岁从喉间溢出的话都是激愤到变了调的。她狠狠地瞪着冯兴财,想站起来把冯兴财千刀万剐,可是尽管面目都憋成了赤红色,她也只有随手从身边拿些散落的木柴棍和扫把向他丢去的力气……
除了愤怒,她更多的是恐惧。小豆呢?小豆也被他杀了吗?
冯兴财被青岁那种像是瞬间要扑起来、把他吞吃入腹的目光吓得后退了几步。
“你看什么看?和恶狼勾结起来伤人就有理吗?”
青岁听到“恶狼”两个字,眼泪瞬间涌出,几乎是声声泣血!
“它们不会主动去招惹你们,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他们不伤人,他们有些是被我养大的……”
青岁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冯兴财这种泼皮说这些话,可她看一眼那些狼皮,心就好像被刀尖剜一下,血淋淋的止都止不住。
冯兴财满眼的不可置信:“你这贱丫头真的是疯了吧?这些吃人的猛兽都养,平时杀羊宰猪的,也不见你手比那些恶狼心慈手软到哪去,哭给谁看,嚎丧呢?呸!”
“你个猪狗不如的王八蛋懂个屁!”青岁大骂出声,连外面的鸟雀都惊得四散飞起。
冯兴财嬉皮笑脸地回应:“我还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告诉你,就算那只伤了我娘的大狼跑了我也不怕,你要是不嫁给我,我就把他扒皮抽筋做成狼皮褥子!”
听到小豆还活着,青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抓着他的衣服嗓音嘶哑着颤声道:“你抓不住他的……”
冯兴财用力捏着青岁的脸,狠声道:“只要你还在这待着,它就一定会自投罗网,所以你啊、就别想跑了,乖乖在新婚夜里等着吃狼肉吧。”
“我不可能嫁给你这个杂种的,死也不会!”
冯兴财甩开她的脸:“呸,你要是有本事,就去死啊,我知道你这个臭丫头从小胆子就小,绝对不敢。不过我会我娘看着你,你也跑不了。”
8
青岁呆滞的看着桌子上那件又俗又丑的红嫁衣,想拿剪刀把它划成碎片丢进火炉,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绳子绑着。
从前青岁不知道人心会坏成什么地步,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搬离这座山,她后悔为什么从前要对小人一再容忍,也后悔不去早早看几眼山下的世界。
世上总有知书达理的好人吧,一定是她运气不好。
青岁早就把自己的身心都囚禁在了这座深山,这像是一个与大山心照不宣的誓言。她想,她和那些搬走的猎户不同,自己一辈子都被万狼山哺育,自然也要用一辈子去回报这座山,所以她尽可能的护着那些为数不多的狼。
现在想想……多可笑?冯兴财仅仅几个陷阱,就能让她多年的心血毁在泥里,毁在他们母子丑恶肮脏的欲望里,就连她自己,也几乎被碾碎了。
“别挣了,挣不脱的,等你嫁给我儿子,再给冯家多生几个儿子,你也算是为我们冯家立功了,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冯母嗤笑她磨绳子的小动作。
青岁只是瞥了她一眼,目光像是唾弃一桩厌恶的东西千万遍。
冬至日,天方才蒙蒙亮,冯兴财母子就开始杀鸡宰羊,青岁被强逼着穿上了嫁衣,手脚依旧捆着绳子,嘴里塞着布团,像一件垃圾一样被丢在卧房的角落。
真正到了此刻,她才觉出生不如死的滋味,只能任人羞辱,可是她只会害怕流泪,却什么都做不了。
冯兴财神清气爽地进来打量着她,想凑过来先占占便宜,冯母却在外面不停地催促,让他趁天冷多存些冻肉!
“你放心,那只小畜牲要是真来了,保证死无全尸。”冯兴财丢下这句话就哼着小曲儿出去了。
青岁心神一颤,小豆那么聪明,应该不会那么傻自投罗网的……
午间炊烟升起,炖肉的味道飘散在山间,冯家母子都得意洋洋,一分钱不用花就白绑了一个媳妇,就算她现在不从,今天圆了房以后再有了孩子,还怕她不老实?
冯母一个劲地夸自己聪明,还对儿子说起这事其实是她早就盘算好了的……
母子俩得意洋洋之际,一个衣着简陋的道士像是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茅屋前,静静地看着院里的母子。
冯母一转头,就见一个满脸癞疤,面相极为骇人的道士站在那,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什么人?”冯兴财也吓了一跳。
道士咧嘴笑笑,显得更加可怖,毫无修道之人的半分清逸。
“算到此处有半日喜,特来讨口酒喝。”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认为这是个乞丐闻见了肉香,扮成道士来他们家蹭吃蹭喝。
冯兴财挥手赶人:“滚滚滚,哪有什么喜事,别来碍眼,长得那么吓人。”
道士不经意瞥了瞥屋内,从袖中掏出一副画卷:“所以才是半日喜,贫道来时,身后有匹恶狼一直尾随至此,想来你们母子是该准备丧事了……”
话音未落,屋内传来剪刀落地的声音。
冯兴财骂骂咧咧地进去查看,冯母觉得这个道士阴阳怪气的,想来也不好惹,于是谄媚地邀他进来吃口酒再走。
道士笑了笑,阴郁的目光死死盯着院子:“地下有夹狼的东西,夫人是想害死我?”
冯母险些忘了,脸色一白,自己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了几下。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声。
“你个贱人,居然偷偷藏了剪子想要自裁,我打不死你!”
冯母正欲冲进去查看,青岁便披头散发,满脸苍白地冲了出来,她的眼底尽是恐惧,手腕处皮肉翻起,鲜血像溪流一样睡着掌心洒向地面。
青岁一反常态,面目狰狞地指着冯母大笑:“不是我藏的哈哈哈,它就放在那里,是你们不小心落下的,我告诉你们两个,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哈哈!”
冯母震惊地看着眼前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癫狂大笑的青岁,可是之前这死丫头没有一点点疯了的前兆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了解这个死丫头,善心懦弱,却极易认命,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说疯就疯?
冯兴财追出来抓住青岁的头发,脸上满是愤怒和错愕,这几天这个贱蹄子一直像死人一样,方才他一进去就发作了,简直就像鬼附身了一样。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门口的道士像看热闹一样笑了笑,微微侧身一让,一匹额心长着豆子大小黄毛的大狼突然飞扑进来,冲着呆滞的冯母就扑了过去。
可是他没能咬到冯母一片衣角,就被掩藏在细土下的兽夹利齿夹住了两条后肢,锋利的兽夹瞬间就能夹断一条成年老虎的蹄子,更别提一只狼!
凄厉地狼嗥声响起,小豆重重摔倒在地,狼血不断从后肢涌出,很快便染红了地面。
道士见状踩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进来,他蹲下来摸了摸小豆,循循善诱道:“他们母子逼死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可得狠狠地报复啊。”
鬼魅似呓语惊得小豆狼耳一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拖着断腿用前肢爬着朝那母子逼近,而那母子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尽管惨嚎声响彻山林,却一动都不能动,任凭巨狼慢慢靠近……
他们扭头向站在一边的道士求救,可是道士却笑嘻嘻地看着这场屠杀,像是在欣赏什么极为悦目的景观。
小豆用狼头将他们撞倒在地,随后前蹄搭在他们的身上,一口一个的咬向他们的喉咙!
二人的尖叫声一个个戛然而止,痴傻的青岁突然像个三岁孩童一样,一边指着狼爪下的两人大笑,一边激动地拍了拍满是鲜血的手掌,之后一点预兆也没有,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无辜的女孩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荼蘼花,再也没能站起来。
所有的一切,竟然只发生在一瞬间。
道士把化颜水浇在还没彻底断气的冯家母子身上时,一股寒风呼啸而过,带来了他熟悉的墨香味,那是他的小傀儡身上才会有的味道。
道士拍了拍近乎魔障的小豆:“该带着你的女孩走了,有人要来了。”
神情恍惚的大狼又爬到了失血过多,没了气息的青岁面前,用牙齿咬着她的衣裙,一点一点的把她拖出了院子……
那个道士全程只是在用冯家母子二人化成的霜白颜料认真的在画卷上勾勒,眼神缱绻,小心翼翼,像在对待一件珍宝。
整个天地,死一样的无声寂静。
9
画师大喘一口气,睁开眼后,汗水已遍布全身。
他的手还搭在狼的额头上,昨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部历历在目,满地的血红还未从脑海中褪去,这只叫小豆的狼已经断了气,狼眼珠也渐渐凝结出了一层冰霜。
画师将自己的手拿开,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狼一人的尸体。
不对,哪里都不对,不该是这样的结果……青岁尽管贞烈,可是她不会不管小豆就自裁,最后还疯了!
是他。
是那个人在这个姑娘身上做了手脚。换句话说,他推了一把已经站在悬崖边缘的青岁!
可画师不寒而栗的是,这条人命债,与那人确实无关,还就该冯家母子来背。
多狠辣果决的手段……
那人还在小豆身上留了事情发生的过程,故意让自己看到,他在警告自己,如果再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枉死的,或许不只是这一次的青岁。
下一个颜料,甚至下下个,只要他想,随时抛弃画师由自己亲自动手,这是轻而易举的!
画师吐出一口浊气,他捏了捏手里的画卷,怎么也没有丢出去的勇气……
如果说惧怕是人类的本能,那么“臣服”对于他来说,也是与生俱来的。
看的再多,学的再多,哪怕分的清是非又怎样?
他不能为别人活,不能为别人叹气,甚至都不能为自己叹气……他不能是他自己。
青岁穷极一生坚持的心愿被冯家母子就能碾碎。
而他,就算只杀恶人用做颜料,可面对那人一次又一次的干涉,他所坚持的,轻易便能被扭转。这样下去,究竟该如何是好……(作品名:《霜色》,作者:潇丫头。来自:每天读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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