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连续申诉八年，“智障男子抢劫案”启动再审

存在先天性智力缺陷的李四强因身揣一张在逃人员的身份证，被抓捕归案服刑9年。其家人表示李四强从未到过案发地广东汕头，因此连续申诉8年，终于等来广东省高院的启动再审决定。

广东省高院的再审决定书显示，已指令潮州市湘桥区人民法院对“李四强抢劫案”进行审理。新京报记者 韩福涛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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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29日，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的三名工作人员，赶到安徽省利辛县孙集镇，当面向李奎星送达了其弟李四强抢劫一案的再审决定书。

此前，广东省汕头市龙湖区人民法院在判决书中认定，李奎星的弟弟李四强参与多起团伙抢劫案件，2016年，服刑九年的李四强出狱不久后病逝。

李奎星介绍，弟弟李四强存在先天性智力缺陷，且从未去过案发地广东汕头，2007年因身揣一名在逃人员的身份证而被抓捕，他始终认为弟弟李四强是被冤枉的，因而八年来持续为弟弟申诉。

2023年2月，“智障男子因身揣逃犯身份证坐牢九年”一事经媒体报道后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随后，广东高院在其官方微博上公开回应，表示已受理申诉人李奎星关于其弟李四强的抢劫罪案申诉，正在审查。

目前，李奎星身患重疾，被诊断为胰腺恶性肿瘤、继发性肺恶性肿瘤和淋巴结继发性恶性肿瘤，正在接受化疗。

广东高院宣布启动再审后，李奎星告诉新京报记者：“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尽早为弟弟洗清冤屈，还他一个清白。”

智障男子走失后出现在监狱

69岁的李奎星告诉记者，他在家排行老大，共有兄弟四人，其中三弟和四弟李四强都存在先天性智力缺陷。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带着两个弟弟一起生活，“他俩一直在家附近的砖窑厂里打工，母亲怕他们走丢，不敢让他们走远。”

2007年开春，在外打工的李奎星，接到母亲从安徽老家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弟弟李四强丢了。李四强失踪后，李奎星发动亲友四处寻找，始终杳无音讯。

李四强案代理律师朱小董告诉记者，家人之所以找不到李四强，是因为他失踪后不久，就被南京警方当作逃犯“刘西文”抓捕。

“广东省汕头市公安局龙津派出所曾出具一份证明，上面写道，南京市公安局建邺分局双闸派出所，于2007年3月26日，在辖区检查外来暂住人口时，查获嫌疑人刘西文，经上网比对和户口所在地比对调查，系在逃的涉嫌抢劫犯罪的网上逃犯。当时李四强身上有一张刘西文的身份证。”朱小董说，刘西文也是安徽利辛人，2003年他伙同其他人在广东汕头实施多起抢劫犯罪，多数团伙成员在他之前陆续落网，他那时仍然在逃。

而李四强身上为何会持有刘西文的身份证，李奎星说，弟弟本人也没说清楚过。

朱小董律师表示，从照片来看，刘西文和李四强长相并不相似，但被错抓的李四强，先被移交给汕头警方，此后汕头市龙湖区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龙湖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刘西文抢劫一案，这期间汕头市龙湖区公检法各部门均没有发现被告人的身份问题。

就这样，“刘西文”于2007年10月11日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六个月，审判完毕后，李四强被当成“刘西文”送到监狱服刑。

在广东当地的监狱服刑很短一段时间后，李四强又被转到了河北省石家庄监狱服刑。两年之后的2009年，在石家庄监狱服刑的李四强，命运曾有过转机。

李四强案的另一名代理律师介绍，他曾联系过石家庄监狱方面，对方透露在“刘西文”服刑期间，狱警发现其身份存疑，遂将这一情况上报。

卷宗材料显示，彼时，汕头警方根据石家庄监狱反馈的情况，调查狱中“刘西文”的身份问题。2009年11月，汕头警方为了核实“刘西文”的真实身份，曾赶到安徽利辛找到李四强的母亲，让其辨认正在监狱服刑的犯人是否是李四强，李奎星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失踪两年的弟弟李四强居然在监狱里面。

家人所留的李四强照片，其出狱后不到三个月，就因病去世。新京报记者 韩福涛 摄

找回了身份却坐实了抢劫罪名

李四强案代理律师朱小董告诉记者，尽管警方发现监狱里面的李四强不是真的刘西文，却认定他冒用刘西文的名义，参与了多起团伙抢劫案件。

朱小董称，当年汕头警方前往其他监狱提审了这个抢劫团伙的其他成员，其中就包括刘西文的亲弟弟刘西国和刘西文的连襟马付伟。他们虽然都指出，服刑的“刘西文”并非真的刘西文，但他们却咬定此人确实是跟他们一起抢劫的同伙。

朱小董说，刘西国的证言前后矛盾非常明显，“2004年刘西国刚落网时，他曾向警方明确表示，他的哥哥刘西文和他一起参与了多起抢劫案，并未提及他哥哥是别人冒名的。”

2009年面对这些出现的新情况，汕头市龙湖区人民法院并未重审此案，只是出具一份刑事裁定书，将原判决书中所有的“刘西文”更正为“李四强”，李四强虽然找回了自己的身份，但却坐实了罪名。

代理律师认为，出现了新的证据，只有重新审理案件，才能全面查清案件事实， 而不是只出一份裁定更改被告人姓名，“当时也没有法律允许以裁定更改被告人姓名。”

龙湖法院做出刑事裁定后，李四强只能继续留在石家庄监狱服刑。

李奎星告诉新京报记者，2009年得知李四强在监狱服刑后，他便赶到监狱探望，探监时他曾试图问个究竟，但表达混乱的弟弟没给他一点有用的信息，“当时问他有没有判决书，他也说不清楚，尽管那时怀疑他是不是被冤枉的，但什么信息都不知道。”

直到李四强2016年出狱，李奎星才从弟弟的随身物品中找到一份判决书，此时他才知道，弟弟李四强最早竟然是被当成刘西文抓捕的，“刘西文虽然跟我们是同县的，不过我们并不认识，相隔有几十公里。”

而对于判决书中所列的犯罪事实，李奎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2003年，被认定在广东汕头“抢劫”时，他弟弟当时正在老家，村里人都可以证明。

抢劫团伙的主犯李学成曾明确表示不认识李四强，同时指出刘西文才是他们抢劫团伙的成员。新京报记者 韩福涛 摄

多名“犯罪同伙”否认认识李四强

相关判决书和减刑裁定显示，在石家庄监狱，李四强经过两次减刑，于2016年刑满释放，实际服刑九年三个月。出狱不足三个月，李四强就因病去世。

李奎星回忆说，出狱时李四强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不久后就查出他患有严重疾病，时日无多。

李四强刚一出狱，李奎星就聘请律师申诉，“原本希望能让他在世时，还他清白，不过李四强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

2016年9月1日晚，李奎星聘请的代理律师第一次见到李四强，这也成了唯一的一次。李奎星回忆说，见完律师的当天夜里，李四强就去世了。

2016年年底，作为李四强的家属，李奎星委托律师正式向广东省汕头市龙湖区人民法院提起申诉，很快被驳回，2017年，他又向汕头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申诉，也很快被驳回。

2021年12月底，新京报记者前往刘西文的户籍地——安徽省利辛县大李集镇齐寨村采访，这个抢劫团伙里的刘西国、刘凤连均是该村村民，另一名同伙——刘西文的连襟马付伟住在隔壁村。

多位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刘西文与刘西国确实是亲兄弟，“他弟兄俩都在广东抢劫，后来只有刘西国被抓了，刘西文跑掉了。”

对于刘西文未落网的事，村民们并不讳言，“前几天他还在家呢，这几天不知道在不在了。”

李四强案的相关判决书显示，家住安徽阜阳的李广，也是这个抢劫团伙的成员之一，他曾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判决书中指出，李广多次与“刘西文”合伙抢劫。

2021年12月底，新京报记者辗转找到了已经刑满释放多年的李广，将李四强的照片拿给他辨认，李广明确表示并不认识李四强，也未听过这个人名。李广称，他认识刘西文，当时与他们在广东熟识，只知道刘西文曾被通缉在逃，后来的情况就不了解了。

2022年8月9日，经过多方打听，新京报记者又找到了该抢劫团伙的主犯李学成，他曾被判处无期徒刑，经过减刑，于2022年5月刑满释放。判决书显示，法院认定李四强实施的一共六次团伙抢劫，李学成每次都参与其中。

记者将李四强的照片拿给他辨认，他明确表示不认识照片中的人，照片中的人没有跟他们一起抢劫，他也自始至终没有听过李四强这个名字。李学成还称，参与抢劫的人确有一个叫刘西文的人，“刘西文和刘西国是亲兄弟，当时他弟兄俩跟我们一起抢劫，两个人长得也有点像，不会记错。”

李学成称，他的同案犯这十多年来陆续被抓，只有刘西文没有落网,“因为有同伙被抓警察会找我辨认。”

李四强居住的老宅已被拆除，当地政府出资在原地新建了三间瓦房，目前由他的三哥居住。新京报记者 韩福涛 摄

2022年8月11日，得知刘西文依然逍遥法外的李奎星，正式向刘西文户籍所在地的安徽省利辛县公安机关递交了举报材料，检举刘西文。

利辛县公安局接到举报材料后，随即着手进行调查核实。调查核实之后，为防止刘西文听到风声后潜逃，利辛县公安局当天迅速将刘西文抓捕归案，到案后的刘西文对于在汕头多次参与抢劫的事实供认不讳。

2023年4月，李奎星前往广东汕头等地，就李四强抢劫一案向多方申诉，然而从广东返回家中后不久，李奎星就发现身体不适，之后被诊断为胰腺恶性肿瘤、继发性肺恶性肿瘤和淋巴结继发性恶性肿瘤，目前需要定期前往医院接受化疗。

此次广东高院宣布启动再审，也让李奎星得到些许安慰，觉得自己这八年的申诉努力没有白费，“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尽早为弟弟洗清冤屈，还他一个清白。”他说。

新京报记者 | 韩福涛

编辑 | 甘浩

校对 |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