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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我从缅北被赎回来:想逃跑被枪指头,亲眼见有人被打断腿

时间:2023-08-13人气:作者: 佚名

【口述】我从缅北被赎回来:想逃跑被枪指头,亲眼见有人被打断腿

界面新闻记者 | 赵孟
界面新闻编辑 | 翟瑞民

近年来,东南亚一些国家和地区逐渐成为新的网络诈骗“大本营”,当地犯罪组织往往利用招工、旅游等名义将国内受害者引诱过去,进而控制其人身自由,胁迫其参与违法犯罪。

这使得很多缺少鉴别能力或抱有侥幸致富心里的人陷入网罗。在云南西双版纳、腾冲等地的国境线内,经常聚集着大量等待亲人归来的民众。

如今,随着中国政府和国外政府合作执法,加大打击力度,已陆续有多人从缅北等地回国,并通过媒体讲述被骗到国外的经历,以提醒人们谨防上当受骗。

22岁的小林(化名)就是其中一员。他的姐姐告诉界面新闻,弟弟于2023年5月被骗到缅北,她和家人通过各种渠道搭救弟弟,最终以45万元的代价,才将弟弟“赎回”。



缅甸掸邦街头的民众

小林向界面新闻讲述了自己被骗到缅北一个月的恐怖经历,让人得以窥见这条非法产业链的黑暗一环。他事后复盘认为,能够活着回来,虽然离不开自己的机智和家人的得力营救,但更多是一种“幸运”。要避免被骗,每个人都需要提高分辨能力,对“跳上掉馅儿饼”的所谓好事保持警惕。

以下是小林的讲述,部分文字和语序经过了调整:

被持刀胁迫爬出国境

我从5月22日被骗到缅北,到6月下旬回到中国,在那边待了接近一个月。在缅北的时间不是很久,但足够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

今年我已经22岁了。读书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件有吸引力的事情,所以大一就选择了辍学。最初,我在网络上看到一个关于高薪工作的招聘视频,大概是外贸方面,说是一个月能挣好几万元。那个视频的博主告诉我,可以来西双版纳看一看这份工作,“看你适不适合这个工作,不行你走就是了。”电话那头跟我沟通的是个男的。我想,反正去看两天,大不了工作不合适就回来。现在想来,存在侥幸心理还是太天真了。

他们帮我买好了从广州到西双版纳的高铁车票,中间还转了几次车。其实在过去的路上,我还是有点怀疑的。但是又想,反正我也没有去过云南,这次如果不行,就当作旅游吧。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国外电信诈骗的情况,也没怎么关注过电信诈骗方面的信息,所以根本不知道缅北诈骗活动猖獗。其实,年轻人提高分辨能力还是很有必要的。

下了高铁,我来到西双版纳一家商场外面,也就是他们约定接我上车的地点。这时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对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在路边等着,已经有人来接我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行驶了过来,停在马路边上,我发现它没有牌照。这时电话响起,接通后对方告诉我,就是那辆没有牌照的车。

我上车后发现这辆车里面加上我一共四个人,一个瘦子司机,一个比较强壮的男人坐在副驾驶,两个人都带着刀。还有一个男人只是乖乖坐着。在路上,我鼓起勇气问他们,“这是去做什么?”但是他们并没有跟我说话,什么都没有说。我不敢再问下去,车就这样一直疾驰着。

大概开了几个小时,我和旁边这个男人被拉到一座山脚下,带刀的两个人叫我们跟着走山上的小路。两个人打着手电筒,走在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就这样翻过了这座山。月光下,我看见了铁丝网,可能这就是国境线吧。铁丝网下有一个像排水用的水泥管道,刚好能容下一个人。他们先趴着钻过去了一个,然后让我们两个都爬了过去,最后另一个带着刀的人也过来了。接着他们依旧一前一后夹着我们俩往前走。

两个骑着摩托车的人正在等着接我们,都穿着绿色类似于军装的衣服。带刀两个人和那两个开摩托车的人用普通话交流起来。那两个人普通话说的不是很好,听起来不像中国人。带刀的两人将没收我们的东西转交给他们后,换回一小叠红色人民币,我亲眼看见他们站在那数钱:“九百、一千”。我和另一个人随后都被逼着坐上了摩托车,一人一辆车。

从山上下去的路上空无一人,附近也看不到村庄。刚走不久,坐在摩托车后面的我鼓起勇气提出不想去了,要求下车。骑摩托车的人停下车,问我说什么。我直接下车说:“我不想去,让我走回去。”然后转身就走。走了一小段路,他喊道:“你今天必须跟我走,不走你试一试!”我回头发现,他正拿着一把手枪远远地指着我的头。我什么话都不敢说,坐回了摩托车上。

摩托车在一条宽阔的泥巴山路上行驶,下去之后就到了一个村镇,他们把我俩带到一个小旅馆,让我们休息。旅馆屋子里和我一起休息——也可以说是同样被骗的,有六七个人。期间有一个带我们吃饭的人还带着枪,睡觉的时候就把枪放在柜子上。我没有见过枪,当时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子弹,也不知道枪应该怎么用。反正并没有人去抢枪或者偷枪。休息了几个小时,已经到了中午,又有其他人来接我们了。这次又是被转卖,我不清楚具体的金额,但是我看到双方交钱。两次都是支付的现金。


在国境线内可以清晰看到缅北。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我们都被拉上车,在中途又转了好几次,大概到了第三天下午,才最终到达缅北。后面的中转就只是交接了,我并没有看到他们拿钱交易。我们被收走的物品包括手机等,也随着我们一起交接。

当时在半路中转的时候,看守我们的人出去打电话了,我就跟旁边的两个人说:“我们可能是被卖了,找机会能跑就跑吧!”后来继续上路,那两个听我讲话的人上了不同的车,彼此就分开了。我发现交接的时候也没有机会逃跑,过去看看情况再想办法跑吧,我心里只能这么想。

逃跑者被打断腿

终点站是一个小院子,两个拿着AK步枪的人守在院子门口。当我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拿着AK步枪的“士兵”还有大概20个。和我一样被骗到那里的一共有三四十个人,都是男性,基本都在二三十岁左右,也有看起来十七八岁的人。他们把手机还给了我们,让我们现在就自己想办法骗亲戚朋友过去。拿到手机后,我发现电话卡已经被取走了,摄像头都被标签粘住了,而且连上了当地的WIFI。“士兵”们就在那里守着,用中国话警告我们:“别想着删什么聊天记录,我们可以恢复的,到时候发现了会很惨!”

大家拿到自己的手机开始“工作”时,并没有“士兵”一直站在旁边盯着。也就是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手机曾经登录过女朋友的QQ账号。于是,我偷偷登录女朋友的QQ,给她好友列表里的小号发了消息称“我被卖到缅北。”我试图打开QQ的地图,把位置发过去。但后来才知道,我女朋友在国内根本看不到具体地址,点开是一片空白,根本定位不了。当时情况很紧急,来不及等她回消息,我不得不迅速地退出登录,删掉了手机里女朋友账号的登录信息。我只能期望着她能看到信息后赶紧联系我的姐姐和家人们,或许还有解救的机会。


手机登录QQ 资料图

刚到的时候,那些人叫我们自己借钱,借了钱才有饭吃,才有水喝,于是我就找堂哥借到了几百元钱,能吃上饭了,但我感觉那些饭就像狗食,特别难吃。

那天下午应该过了两个小时,我还在拿着手机假装骗人。可能看我装得比较好,突然有人过来问我:“会不会打字?”我说会,他们就叫我走,紧接着我被带到另一个诈骗公司去了。这时我想着换一个地方会不会逃跑的机会多一些,毕竟这里的看守太多了。

这里算是一家真正的诈骗公司,“办公”在一个酒店。酒店五楼及以上就是公司的所在地,门口有拿着AK步枪的人守卫。五楼以下似乎是正常运营的酒店,但我们也下不去楼。我的身份证、充电线、手表等等都被搜出来拿走了。手机被集中放在一个柜子里,因为我们是新人,所以拥有手机给家里人“报平安”的“福利”,大概一个月可以打一两次电话。手机柜子旁边是有人看着的,平常也是锁着的,但是一般有十几二十个人一起去拿手机打电话。有一次,我打完电话后,趁看守不注意,假装把手机放回去后,顺手揣进了兜里面。有一个被骗者碰巧看见了我拿回手机,但他一直没说出去。

手机在我身上藏了一周左右,这期间我一直跟姐姐保持着联系,也在慢慢观察周围的环境,来确定这里的位置。平常我就把手机放在宿舍的床下面。等他们睡着了我就跟姐姐联系。我一开始在那里的时候他们不会检查宿舍,直到后面我偷手机东窗事发,才开始检查。

这里有几百号人,我们大概早上8点多就开始“上班”,一直到晚上11点才能“下班”,中间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但不存在什么周末假期。吃饭是他们直接给我们送到“上班”的地点,都是盒饭。早上没有饭,凑上夜宵一共能吃三顿。

六楼就是我们的办公地点,五楼有台球、健身房什么的,我们也可以用。但是基本都是晚上11点“下班”后才能用,大概可以玩一个小时。八楼是我们的宿舍,一间宿舍里面住了8个人,是上下铺。我不敢乱跑,其他楼层我都没有去过。窗户、阳台都被钢条封死,我们也不能去楼下。如果平常工作犯困的话,就会被电棍击打。我经常看到被骗者挨打,电一下身体就发抖,但我自己没有被电过,听说是有些痛,然后还有些麻酥麻酥的。当然,“上班”的时候也不能谈论其他事情。

诈骗公司明确告诉我们,不要想着怎么拿钱来赎人,没有这个说法。于是我也不敢去问能不能花钱回家。我没有好的办法逃走,觉得逃跑几率太小了。如果没逃掉的话,或许我一辈子都会待在这里。

我们的支付宝、微信、银行卡、还有其他可以借款的平台,里面的钱都被他们转走、套走了。以我的名义大概借走了几千块钱。跟我一起被骗的那个朋友,就被套取了2万多元。

在这里,诈骗公司主要就是教我们怎么去骗人,学习那些话术。他们会给我们一些微信群,进去之后就加微信好友。然后我们就开始去骗那些人点开链接,这个链接也是诈骗公司提供的。骗人用的微信账号,都是他们自己“养”的,然后分给我们。每个号都有一个人设,看朋友圈都是高富帅那种。我分配到了其中两个账号。干诈骗也需要学习,我们被要求看学习资料。那些学习资料很厚一叠,要求大概20天必须把资料全部看完,然后记下来。

那天深夜,一起“工作”的几个人突然逃跑,他们事先并没有通知我,也没有带上我。他们按住五楼的守卫,抢了他的枪,一直跑到一楼,发现有五六个人拿着枪守在那,于是回到了二楼,从窗户跳了下去。一直到被抓,他们都没有开枪。当时那边还在打仗,缅甸老街过了晚上11点就要宵禁,这也可能是没敢开枪的原因。可惜的是,逃跑的十几个人最终只有一个跑掉,其他人都被抓了回来。

然后,可能是为了自保,那个看见我偷手机的人就把我的事情供出来了,举报我跟家里人联系等等。

我突然被叫了过去,发现院子里的十几个人都被打得躺在地上,其中有两个人正躺在地上输液,地上还有一些血。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亲眼看见了他们被打,害怕自己也会被打,腿一直在发抖。于是,不得不交出手机。诈骗公司的人检查了一会我的手机,没查出来什么东西。因为我发送消息后就全部删除了。可能因为还要处理十几个人逃跑的事,那天我并没有被打。也就是从这次经历开始,我对周围人产生了提防心理。在那种环境下,很难再对其他人产生信任,或许在那里的很多人,根本就信任不了。

第二天,有两个人想上厕所,自己被打得动不了,就让我抬他们去。这时我才发现,这两个逃跑主谋的腿都被打断了。其他逃跑的人,身上都是棍子留下的血印。我就想,先保证自身的安全,少被打,少受折磨,活下来才有可能回家。

45万元赎身终于回国

我偷到手机的那段时间,一直让家里人报警,他们也报警了。

后来,我在第一家诈骗公司呆了大概十几天后,他们就把我卖到了第二家公司去,第二家公司不远,坐车大概十来分钟就到。第二家公司也是个小院子,门口有两个拿AK步枪的人守卫。院子里是用蓝色铁皮盖起来的建筑,有一点像活动板房。一共有三层,外面用很高的墙围了起来,人应该很难翻得出去。一楼和二楼是宿舍,三楼就是“上班”的地方。

这个公司大概只有40多个人,新来的加上我有8个人。管理方式跟上家公司类似,手机是锁在办公桌的柜子里面,我没有办法把手机偷出来。这个公司里的人也是给了我们一大叠诈骗学习资料。“上班”时我们有专用的手机。

我一直在想办法逃走,没有时间怎么办呢?我有网易云音乐账号,里面加了女朋友为好友,我说要听歌就下载了这个软件,通过聊天功能和姐姐继续保持联系,知道了他们正在想办法救我。一般发了消息,没什么事我就会马上删掉软件,然后下次再下载。


网易云音乐账号 资料图

“下班”后,我跟“同事”们交流,才知道其实也有不少人死在这里,就埋在公司旁边。有的人已经呆在这里三四年了。在被骗过来的人群中,还有一个女的是武汉人。我们宿舍住着8个人,都是被骗过来的,我也不清楚他们的真实姓名,都是用代号称呼。

端午节那天,我被允许给家人打电话,于是我给我姐姐打了电话。旁边有人看着,我也只是报了平安。不久,我姐姐委托的人就找过来了,诈骗公司得知我将被赎回去后,可能觉得有点意外,当天晚上我就被拉出去打了一顿。他们指着我说,家里人能找到这里,是不是我用手机给家里人发的消息。我回答说没有。“这个人不是你,是谁?”对方拿出照片给我看。我被打的时候,同宿舍的人就在旁边看着。我估计那个打我的人是想杀鸡儆猴。

我不敢还手,对方拿棍子对着我的腿、背、屁股狂抽,还打到了我的鼻梁骨。我捂住自己的鼻子,血已经流出来,止不住,地上一大滩。前后打了几分钟,可能是我出血有点多,脑袋有点晕,对方看着情况不太对,才停手。然后随便找了个医生给我看了一下,开了一点药。我回到国内之后,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鼻梁骨断了。

打我的这个人代号叫“阿龙”,脸上靠近右眼有一个疤,我现在都记得他的样子。“阿龙”应该是代号。在公司的人都有自己的代号,平常没有人用真名。被骗过去后,要自己随便取个代号,比如我在第一个公司就叫君顾——这也是我的微信名,到了第二个公司又换了名字。

被打之后,诈骗公司知道家里要拿“赎金”来救我,就不怎么管我了。两三天后的一个上午,我正和其他人一起在“上班”,突然守卫告诉我,家里人来接了,让我把自己的东西都拿上。他们打开放手机的柜子,我找到自己的手机,拿上其他东西就走了。

我是从二楼下来,坐上他们的车。车在大马路上开了有一个小时,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到达国门后,他们就让我下车了。姐姐和爸爸已经等在那里了。

回国后,我先去公安局做笔录。然后姐夫开车一天一夜,直接将我们送到家。我永远都记得当时的心情,终于能够回家了!庆幸自己能够回来!

刚回到家的时候,有很多细节我都记不太清楚,后面慢慢才恢复了过来。回来我才发现,手机里那些缅北诈骗人员的联系方式、聊天记录等等都被删完了。我打开抖音账号,发现自己的账号有三条骗人的招聘信息,马上就把它们删了。


此类“招聘”信息是诈骗组织的惯用手段,极具诱惑。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跟我比较熟悉、信得过的一个安徽人,在我回去后的那天晚上,也被救了出来。还有另一个广西男孩,我回来后联系他的家人,后来也被救了回来。他们两个人一个17岁,一个21岁。回来之后我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是在回来之后才知道家里为了救我花了很多钱,赎金是28万元,但交钱后对方只负责放人,把我送到“公司”门口。此外,辗转找关系、护送回国等,都需要额外花钱。全部算下来一共花费45万元,有一部分是家里借的钱。

我现在还年轻,既然人能回来,花出去的这些钱我也会慢慢挣回来。今年我要继续考自己没考完的驾驶证,鼻梁骨断了也需要养伤。虽然我才去了一个月,但感觉真像“九死一生”。

标签: 缅北  手机  赎金  口述  舆论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