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BA当“饮水机管理员”

从贵阳到凯里，开车要两个半小时。下了高速再开40多公里，就能发现道路两侧随处可见的“村BA”的元素。

“欢迎来到村BA圣地”“我在村BA等你”“村BA点燃激情，追求卓越”，这些标语提醒着我，到台盘村了。

作为一名去过奥运会，也采访过NBA的体育记者，村BA的火爆一直让我好奇。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个比赛的运作？它火爆的热度，到底可以维持多久？

这其中的答案，恐怕只有到台盘村，才能有结果。

全国和美乡村篮球大赛（村BA）揭幕式在贵州台江举行 图/中新图片 中新社记者 瞿宏伦 摄

院坝会

据台江县人民政府网站公布的信息和数据，台江县有“天下苗族第一县”之称，全县人口约17万，苗族同胞占97%。台江县下辖4个镇、3个乡、2个街道、71个行政村（居、社区），385个自然寨。

台盘村就是台江县下71个行政村之一，全村有272户家庭、共计1186人，很多村民都是亲戚。

严管街就是台盘村的主干道。从村头走到村尾不到2公里，大概只需要15分钟。

走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身着传统苗族服饰，头顶高高绾成发髻，插上一朵花的苗族女性。

严管街两旁已经盖起了很多两三层楼的新房，沿街往深处走，还有不少苗族人家住在更为传统的吊脚楼。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一到台盘村，就赶上开会，于是我“硬要”参加。

会议叫做“院坝会”，是村里开展宣讲、听取民众建议的一种会议形式。在台盘村，只要天气适宜，台盘村的院坝会就设在村BA的篮球场上召开。

村BA篮球场如今已是台盘村院坝会召开的地点 图/受访人提供

支部书记张双寿和驻村第一书记张德一边搬来桌椅板凳，一边用大喇叭在村里广播。

张双寿告诉我，如果只是涉及三到五家村民，那么不用在篮球场开会，如果涉及全村人共同利益，就要在篮球场上开会。

幸运的是，这次院坝会的内容就和我要观察的村BA有关。“由于去年的影响力，今年村里希望搞出新意来。”说完这话，张双寿看向我，意思是我也可以提些建议。

我刚准备提出村BA影响力越来越大，可以在市场开发上下点功夫的建议，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了我。

“今年还是大家筹钱，不要在球场搞商业，不收门票，也不设嘉宾席，谁收门票谁就是全村的罪人。”

有个村民小声对我说，说话的老者今年80多岁，名叫陆大江，是全村最年长的篮球运动员，年轻时候是村里的主力。

陆大江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纷纷表示，“以前困难的时候都坚持办了，如今收钱还不如不办。”

看到此情此景，我决定不再贸然表态。

很快，“重要比赛赛前，增设奏唱国歌的环节”“增设赛场吉祥物”“本地人把座位让给外来的游客”“鼓励外地球队携带当地特色表演一同前往”等建议纷纷被村民提出来。

见大家都打开了话匣子，我也见缝插针地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能否增加一些活跃赛场气氛的音乐，比如《斗牛士进行曲》”，但村民对我说，“村BA的核心，是尽可能地保留村味儿。”

整整一上午，都在开会，我慢慢发现，村民们提出的建议，都是围绕村BA，但又好像不止于篮球。

比如，一个7岁的小学生说，“篮球场到小学的马路路灯比较暗，走夜路会害怕。”

而这个建议，很快被记录了下来，并被承诺，一定会改变。

“饮水机管理员”

6年前，岑江龙接过筹办赛事的接力棒，成为“村BA”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去年，村BA火了之后，为了报批项目，便于管理，台盘村成立篮球协会，岑江龙任协会会长。

岑江龙亲历了台盘村篮球场的升级改造。

“为了追求规范安全，现在的篮球场铺了一层一厘米厚的硅胶，台盘村球场的7层看台又新增了14层。今年为了迎接全国赛，看台还安装了保护安全的护栏。球场边还多了媒体接待间、更衣休息间、公共卫生间，停车场也一并改造升级……”

院坝会散会后，临近比赛越来越近。我找到了岑江龙，“给我安排点事做，我帮你们一起干。”

岑江龙对我说：“在这里组织篮球赛，要用本地方言去交流才顺畅，我怕你做起来不方便，要不你就在场边，协助维持秩序就行，压力不大还能近距离看球。”

可事实上，到了比赛当日，我发现，因为语言不通，我既不能“协调”也“无法”维持，只能成为了球场边的“饮水机管理员”。

村民刘世成告诉我，村举办篮球赛，一点都不难。

“好比一个学校里，班和班之间约个比赛，这有什么难的？只不过我们是村和村之间约，不同单位和不同单位提前报名，而且延续了好几十年了。”

“只有揭幕战、决赛才从外面请专业裁判。普通比赛裁判没什么特定安排，很多比赛都是比赛前临时从观众里拉个人来当裁判。因为台盘村里喜爱打篮球的人很多，至少有6个手持篮球裁判证的村民，都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考的。”

比赛当天，或许是看出了我在场边“无所事事”，不少村民开始主动“投喂”我，猪脚粉、小饼干，还有黄瓜。

一个陌生的淳朴老者尽力地使用普通话和我表示，自己的黄瓜是自己种的，绝对干净时，我很难拒绝。

咬了一口，确实不错。

负责村BA解说的“气氛组组长”王再贵对我说：“在台盘村，如果在晚饭时间独自走在路上，可能会有人直接请你进家门吃饭的。”

王再贵没有忽悠我，在台盘村的日子里，酸汤猪蹄、牛肉米粉，还有家酿的米酒，我尝了个遍。

因为村里人对我说，我要是不吃，就是不把他们当朋友。

前NBA球星马布里现身村BA图/中新图片 中新社记者 瞿宏伦 摄

回家

直到今天岑江龙仍然认为，村BA的走红，是一场“偶然”，“莫名其妙”就火了。

“我们年年都如此，大家到底在哪里好奇？”岑江龙反问。

很多人认为台盘村天天都有比赛，可事实上并非如此。篮球其实是台盘村每年农历六月六“吃新节”的重要活动之一。不过苗族是“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所以只要想组织比赛，天天也都可以打。

盛夏时节，苗族农家以早稻成熟为标志，从田中摘取少许将熟的稻穗搓成米粒，煮成新米饭，并且杀鸡宰鸭举行家宴，这就是“吃新”的定义。同时期，按照苗族人的宗族文化，不少家庭会用饱满的稻穗扎成一个稻束，用来祭祀“谷神”和供奉祖先，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庭兴旺，五谷丰收。

对于苗族而言，“吃新节”是所有人必须认真对待的隆重节日。打工、出嫁的人都要赶回来过节。在岑江龙看来，打篮球，是回家过节的一部分，外人的重点在“打篮球”，而本村人则更在乎“回家”二字。

打篮球之所以能成为台盘村保持了数十年的传统，其核心还是利用村中绝大部分居民感兴趣的体育活动，来维系回家过节的行为本身。张德对我说，为了回来过节，不少年轻人会向工厂请假，如果请不到假他们就会辞职回家，这令我大为震撼。

台盘村篮协会长岑江龙为游客介绍周边纪念品 图/叶珠峰

相对台江县的其他地方，台盘村的旅游资源是匮乏的，以前当地人都是去别的地方旅游，而如今，全国各地的人涌入台盘村。

当地的村民对我说，村BA火了之后，当地做生意的村民收获了很多，苗绣、苗族服装、苗鞋、小吃都卖得很好，台盘村周边的商机逐渐多了起来。据说去年吃新节，篮球打了8天9夜，很多村民挣到了以往半年的收入。

张德对我说，此前有饮料公司提出以品牌的名义办比赛，一部分资金给到村集体，一部分资金作为比赛奖金。但这样“村BA”的品牌就很容易受到影响，他们拒绝了。他们还是希望能避免中心球场的过度商业化，坚持“村BA”姓“村”。

今年，村BA在球场周边设立了125个小摊位构成了“村BA深山集市”，供外来游客餐饮体验和农特产品采购。这也让更多离家多年的年轻人，回到了家乡。

“那些曾经几年才能见到一面的娃娃，现在几乎天天都在村里。”说这话的老人满口的牙都几乎掉光了。

就像有人说的那样，这个被封为“村BA”圣地的地方，像一颗磁铁，不仅吸引着好奇的游客和打卡的粉丝，潜移默化中，或许也正在将散落在东南西北的台盘人的心吸附过来，向家靠拢。

作者：叶珠峰

“我和我们的乡村”系列体验式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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